周作人先生在上世纪初,曾写过一篇有名的散文,题为《寻路的人》。他的一位朋友(人在城市)老家的村寨被土匪攻破,惨祸临门,除父亲和他本人无一生还。周作人借着写文章为有人开释心中的郁闷,抒发了他对人生的感慨。他说,不管是谁,活着也就是寻找归途。因而即便是走向刑场的罪犯,最好也不要残忍地阻止他的视线。文章写到最后,他宣告:我们应当是最大的乐天家,因为我们再也没有什么好失望的了。周作人貌似轻松的口气,掩藏了文字下面沉痛的含义,那意思是:我们再也不抱什么希望了。不过周作人为文冲澹而不愿直说,然而通观全文,我还是察觉出他希望的漏光—他仍将自己的文章取名为《寻路的人》,这和他的兄长鲁迅先生很不同,后者则明白的告诉我们:前面只有《坟》。
1996年中国画家李老十遽然自裁,我曾目瞪口呆,无话可说—我们十多日前还聊了天,还在一起喝了酒—记得当时去向老十送别的朋友颇为不少,有些甚至表现出灼人的哀痛。但我感到朋友们那怕引为是他的直叫的惊愕,说明我们这大多数,天生着是社会景观祥和的质料。与老十激烈的选择比,境界相差很远。然而生命是这样的绝对,它不容许我事过境迁付诸遗忘,更何况曾自许为解人。善而不及有朋,隐痛不免。这些年过去了,我活着,偶尔也会开心地笑上一二声。于是我一面感慨着人生即便是朋友,除了表面的客气,世俗的往来,真正的沟通似乎为难;我也一面似乎为老十找到了理由——他结局符合一个为精神寻路的人的作为。
我这样说有足够的理由。
老十学人物画,自然容易将精神引向关注自己、别人以及这个时代人的命运,不这样他就是个卖艺的匠人或者打发业余时光的爱好者。因为他,我也常常想到芥川龙之介《地狱变》中的画家良秀—那个可怜可敬又可恨的艺术家—创作的冲动竟会越过亲情,使一个绘画天才完全忘记了天伦中自己的基本责任而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女儿奔入火海。个性、欲望、艺术家的责任、良知和善意在人身上有时是如此悲惨的混沌的聚于一身。
老十做了些什么呢?或者说他那支笔写下的东西能告诉我们些什么呢?——支离的赤裸裸的肉体、长久压抑之后爆发的贪欲、丑陋的色情、家庭暴力、争吵的男女、诈骗甚至还有杀戮等等等等,老十并名为“贵趣”。是的,“鬼”而有“趣”,否则世间到不了今天。而中国画中代表正义的钟馗却面对银两在叹息;就连他画中济世却又乞讨的铁拐李,苦修不成欲驾云西归的达摩,都境况可悲,了无生机。这是不是就视为老十本人一道反讽的符咒呢——这是老十想要告诉我们的东西吗?显然,他的描拟与现世繁华的景观并不相符。老十的画最为柔情的是一幅写意人物《观画图》。画中的达摩并不坐禅,而是被一盆荷花所吸引。达摩离开打坐的蒲团,走到茶几边,他瞪大眼睛数着两朵孤零零的荷花的花瓣发愁。这个达摩说:花瓣多,数着难过了半天,没能数完。这张画完成的时间就在老十弃世的那一年。老十竟然是怀着一种珍罕的发现的目光,惊异地盯着我们习见的象征着纯洁的花枝。这是一幅真有禅味的画,但令人难以消受—生活真得到了这样索然与凄惨的地步吗?老十客观吗?是什么东西妨碍了他持有我们一样的目光呢?然而老十的感受是真实的,因为他的结果是真实的。
我熟悉忧愤出诗人的成语,然心理仍无忧愤出画家尤其是自己眼熟的画家的准备。因而我的惊骇也就证明了我的平庸和苟活。生即探寻,探寻无望则可弃之。我不能不说老十是真正的寻路者,不过他那路的概念和我们都不相类罢了。
老十以大笔描人,线条艰涩,设色浓厚,就其画技、书法和印章而言,画面的力量已过其师友——艺术上的老十是成功的,恐怕一时还没有人能出其右。因而技术到底对艺术家意味着什么,老十的作品也透露出某些消息。记得97年到中画研究院去看《老十遗作展》,感动之余,我不由的喟叹:不出五十年研究老十的博士将会超出一个排。可是当年如果不是袁中郎在陶望龄家偶尔翻到徐渭的诗稿,很难说这位青藤道人会在中国文学史、美术史上占据现在这样重要的位置。
世事难料,愿这位亡友在将来有好的际遇,当然不是为了他自己,而是为了像老十一样正在寻路的人们。现世的喧嚣常勾起我对这位烈性男儿的想念。
曾印泉于北京西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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